我讀國高、中的那個年代,讀的歷史,大大篇幅是中國的歷史。跟臺灣有關的部份,總是無趣的流水帳似的記載著民國多少年有國民大會,民國多少年解除戒嚴,蔣總統和榮民辛苦的造了個十大建設之類的。我讀很多書,「吳姐姐講歷史故事」讀得爛熟,那些中國歷故事都非常好看。那個年代的作家常常寫跟兒時記趣和年少的回憶,這些文字記載,也算是歷史的一部份。
但是熟悉臺灣文壇發展的人,都會知道,那個年代,文壇上的大老,人人耳熟能詳的名字,都是寫他們心中那永遠的中國,或者是眷村。被提攜的後生晚輩作家,也多是同樣的背景。我生長的年代,至少像我家,從來沒分過外省人本省人的身份,我同學們也不曾,了不起就是以為我不會說臺語,因為他們說我長得像外省人。但是我們的上一代,某些人把這種東西分得很清楚的。即便是想要打破許多常規體制的龍應台,前一陣子還寫說,她們外省人赤手空拳來到臺灣打天下,不像本省人都有土地,所以他們外省家庭都很注意孩子的教育,把孩子送出國,讓孩子受最好的教育,對照本省家庭就守著土地幹活的如何如何。這種論述,讓人看了相當愕然。
我今年三十歲,也許還不算太老,但這就是我成長的文化氛圍。我甚至還曾經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非常嚮往那根本於我毫無關聯的眷村生活與文化。我想我可以理解那些明明生長在這塊土地上,卻念茲在茲那文化的大中國的那些人。我其實也看過那些鄉土文學,像是「壓不篇的玫塊」之類的,我都看了,連朱約信的「鵝媽媽要出嫁」都有買(聽說全省只賣出兩千張,我就是那 1/2000),但不知道為什麼,可能因為寫書的人的頻率跟我不是很合,所以我看這些書只是想要不偏食。
歷史一加速前進,是會把很多人遠遠抛在後頭的。當我回過頭去看,就在十五年前左右,臺灣的社會文化起了很大的轉變。每次有誰提出要本土化,要改革,在提出的當下沒有輿論不是罵得狗血淋頭。但我現在回想,我非常的感謝那些急先鋒,我們這些後人真的受惠很多。
我一直是到上了大學,上了臺灣史,才對歷史有了不一樣的眼光。那其實是通識歷史課。說來慚愧,我會去修這堂臺灣史,其實也不是為了求知,而是因為同學說老師很可愛,而且人很好。做為一個不太認真的大一新生,我是因為這種話去選這堂課的。林玉茹老師是那種很樸素的真誠可愛,人也真的很好。我的人生跟她的交集,就是那短短的大一歷史課。我也從來不是什麼優秀或求知慾旺盛的學生,我想,老師是一定不認識我的,她應該也沒料到她給我的人生多開了一扇小小的窗。當我回想起那些對我的人生有正面影響的老師們,我很深刻而明白的了解到,他們教給我的,不是他們真的教了我什麼,而是他們不曾磨滅我的興趣,更重要的是,他們啟發了我對某些事物的興趣。而這些,才真的是一輩子的事。 老師很認真的上課,很認真的告訴我們一些重要的臺灣歷史故事,包括「械鬥」、「羅漢腳」,當然還有提到一些戰後的故事。那些故事,我從來沒聽過。我知道這些,現在的教科書都有,但在我那個年代是沒有的。我遇過的歷史老師,都是提到臺灣的歷史就用唸的敷衍過去。我於是開始去找相關資料。我其實是理工科系的學生,但每次去圖書館都借一堆文學和歷史書藉,還曾有報社編輯知道我唸的科系之後大吃一驚,因為她一直以為我是中外文系或歷史系的 XD。我還常常去臺大舊圖找那種臺灣踏查府誌之類的善本。那些都積滿了灰,黃透了紙頁,一翻就覺得書要解體了。
我還記得,那堂課的期末作業,是要交一篇家族史。我想,我是我的家族第一個寫家族史的人吧!我的爺爺奶奶不識字,我的父母親,大約也沒這個興致,特別是他們成長的那個年代,最好什麼都不要多說。我寫這篇報告的時候,我的祖父母都不在了,是我媽媽說一些她知道的事給我聽的。其實認真說起來也沒有什麼,但是我在寫報告的那當下,突然有一種很奇異的感受。我媽說的事,我之前從來沒有聽她說過,我對家族的人的日常大小事那麼了解,但是很奇怪的是,我卻對他們生長的大環境那麼不了解。我對蚩尤的故事或是林海音的城南舊事那麼熟悉,但我卻對家鄉的那個廟口一無所知。
讀臺灣史料書的習慣一直延續下來。有一些我讀過的臺灣史書,是非常有趣的。像是作家陳柔縉的書。 描寫臺灣名人張超英一生的「宮前町九十番地」歷史口述書,就是一本非常好的書。
張先生出身於非常富裕的家庭,他父親還曾經以一元把地出租給中華民國駐臺灣辦事處。張先生是一個非常好奇的人,對凡事都很有興趣,當然他的家庭背景也允許他做他想做的事,也許也因為家世,讓他一生都相當勇敢而大無畏。像是擁有全台灣僅有的那兩(?)台機車,反正全台就只有兩台,也不用考駕照,騎上路就給警察追。
張先生後來為新聞局做事,也外派到日本新聞處,為國家做了很多事。我在看這本書的時候,不斷的想著,要怎麼樣才能變成一個會做事的人。這是一本非常有啟發性的書。
書中還有他跟一些名流交往的軼事,相當有趣。一般來說,像這種地位、這種年紀的人,說話都相當圓滑,畢竟不想得罪人。但這本書很深刻的描寫了他的直率性格。像他在連宋敗選之後,在美國接待宋楚瑜的時候說出的那段話,感覺還是好天真呀!
我在看「宮前町九十番地」的時候,一直覺得作者的文筆好像很差,雖然我一直看到推荐此書的名人都說陳柔縉女士的文筆很好。只有我覺得這本書寫得斷斷續續的嗎? 我當年在寫那個家族史的報告的時候,我也覺得做口述歷史不容易,因為要把人家口述的東西寫成文章,需要再三組織,讓它看起來是一篇文章。我不知道這本書在進行口述工作的時候是怎麼樣,不過這本書的寫法讓我覺得不是很流暢,看到作者當過聯合報記者的時候還吃了一驚。以前記者的素質和文字功力都不錯的,不像現在,某些記者的專業素質之低落的。連看個新聞,主播還會說一些什麼「飛機落地」(只是正常的三通新聞,可不是什麼空難啊),一個小時的新聞就可以抓到一堆這種古怪用詞。
這本書還有一個缺點,就是太重了,我放行李箱真的很佔重量,而且那個書皮讓整本書相當難翻。時報版的「流動的饗宴」我也不喜歡,我手上的是九歌版的(作、譯者一樣的)。我在書店看到新版的「流動的饗宴」時,慶幸得要命,還好當時拼死拼活從九歌倉庫拿到一本。我個人在某些事上相當老派,像是對於書藉的包裝,我很不喜歡那種高貴的包裝,像是九歌版的「流動的饗宴」就會讓我覺得有曖曖內含光的文人氣息,就算是舊了也會有歷史的痕跡。那種雪銅紙印刷的只會讓我覺得所貴所重不知何物,攜帶也不方便,根本就不是要做來給人用心閱讀的。不過,這是我的看法,也許相當的不合時宜。
「台灣西方文明初體驗」是一本很妙的書,非常好看。作者寫了 43 種事物當初傳入臺灣的歷史。像是牛肉。臺灣人最早是不吃牛肉的,主要還是日本的統治時期傳入的(不過日本人明治維新前也不吃的)。看到臺灣人被說服吃牛肉的片段,可以很明顯的感受到傳統與新潮的對立,和人們剛接受新事物時的心態與感受。像是牙刷。據說是西元 1770 年的時候,一個英國監獄裡的犯人發明的。我可以想像到,如果那時候就有批踢踢了,鄉民一定會不屑的說:「又是英國研究!」。中國則是聲稱遼代 (西元 959 年) 就有了。但不管是哪一個,難道以前都不刷牙的嗎? 所以像趙飛燕和楊貴妃這種美女也都不刷牙的嗎? 古代人不知道怎麼清潔牙齒的,書上是說那個英國人本來都是用一塊布擦牙齒,這個會有用嗎? 看這本書最有趣的地方就是會讓人不斷的想說,以前的人不知道是怎樣過的,我曾祖父、曾祖母,甚至再前面幾代都是怎麼過的。
又如電燈的設置,作者引述台南詩人醫生吳新榮在日記裡的記載:「這是一種奇異現象,六甲地方自有電燈以來,蟋蟀自白天後,夜間見光就飛來......」所以是連動物都一起欣嘗這些改變嗎?
再如廁所,我前幾個星期在報紙上看到的文章 (對不起,我真的忘了誰寫的了),說是家鄉的人第一次看到坐式馬桶的反應:「啊這是破病欸人地用欸吧! 嘸哪要用坐欸!」
看一看會覺得,日本和歐美各國會強盛不是沒有道理的。他們對事物的好奇心讓他們去窮究事物的道理,動手去做出東西來,在中國,大約是只要讀一些考試要考的四書五經就夠了。不是說讀書不重要,如果光是思考也可以發展出新潮的思想也就算了,但中國的考試就是要背,要會嘴炮,沒有一個平衡。
日據時代有一些觀念是即使是現代臺灣人也沒有建立起來的。像是日據時代的監獄分「未決犯」的獨房和已決犯的牢房。前者有現代化的電燈、便所和水龍頭,隨時可用水。我覺得這種觀念是對的,畢竟在定罪之前,誰也沒有權力說嫌疑犯是該受懲戒的。但是看看現在的臺灣,偵辦的人可以隨時放話,報紙還可以做民調問說大家覺得應該讓某人保釋嗎? 這是什麼智障民調? 這就是臺灣知識份子的水準嗎? 犯罪事實是該用輿論判決的嗎? 一個人該不該被定罪該是由人民投票決定的嗎? 這是一個有法治觀念的國家嗎?
再如選舉。西元 1935 年,臺灣進行有史以來第一次投票,看來是有了自治的一道曙光。但作者也提醒大家,當時臺灣還是日本的殖民地,所以日本官方仍時常嚴厲刁難。所以曾經在臺灣人的演說會場出現很含蓄的訴求標語,也隨即被日本警察撤掉。不過即使今日臺灣不再是日本的殖民地,這種國家機器幹出的事,大家還會陌生嗎?
我很喜歡此書裡一些體育活動的相關章節。中國傳統以來就不愛運動,台灣人也是。作者舉到嚴家淦總統說的話,相當有趣。他的朋友勸他要運動,他說:「人生五臟六腑分佈胸腔之內,自然妥切,為何要用外力,使它動盪不安呢?」。談到游泳。長輩們多不太喜歡小孩子去游泳,此書作者對此的理解與我相似。倒是我在劍橋聽到龍應台女士不斷的提到說這是因為大家都怕被大陸水鬼抓走云云,是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我還因此去問了我媽媽,我媽媽說的也跟我的理解和陳柔縉女士一樣。我不知道這是龍女士要為她的演說做的梗,或是,她生長的環境可能跟我們大家都差很多吧! 然後書裡還有一整面的,日治末期,一群中學男生只穿丁字褲要游泳的照片 (羞)。 為了不剝奪各位閱讀的樂趣,我想,我應該就此打住了。
2 則留言:
看了你這篇文章,真的覺得很心虛,因為我本身是念文史的,再加上自己也是來自本省家庭
但是我對這些台灣歷史的瞭解卻是幾近一無所悉,就像你說得:「我對蚩尤的故事或是林海音的城南舊事那麼熟悉,但我卻對家鄉的那個廟口一無所知。」從小到大我們在歷史課堂上所學習到的都是別人國家的過去,我們可以把別人的歷史倒背如流,但是我卻不知道基隆廟口究竟拜的是那一尊神明?中元節放水燈究竟持續了多久?
我的阿公曾經受過日本教育,光復之後就在台電工作直到退休,我對他從前的工作性質同樣的也是瞭解很少,在今年四、五月的時候,因為家裡發生了一些事,跟阿公相處的時間變得比較多,跟他談天之後,才知道我的阿公竟然是早期建立台灣東西部電力路線的其中一員,我感到很訝異,也覺得很光榮!我那時候甚至發了瘋的拼命尋找台電這段歷史,可惜只能從網路上擷取一些斷簡殘篇,可能完整的紀錄都在台電資料庫裡吧!他還告訴我當初他被徵召去南洋當軍伕,結果剛好抗戰勝利,船本來已經駛離基隆港,結果又掉頭回來,我聽到這些事情,感到很不可思議,因為我們是這麼樣平凡一個家庭,但是阿公的過去竟然是這麼樣的戲劇性。
另外,我看到你寫到:「當我回想起那些對我的人生有正面影響的老師們,我很深刻而明白的了解到,他們教給我的,不是他們真的教了我什麼,而是他們不曾磨滅我的興趣,更重要的是,他們啟發了我對某些事物的興趣。而這些,才真的是一輩子的事。」這一段話讓我想到過往我學習英文的過程,我很感謝我從小到大這一路走來教過我的英文老師,雖然我的英文還是很爛,但是我從來沒有放棄學習過,我到現在對於學習英文仍舊有著濃厚的興趣,每次聽到有同學在抱怨他們討厭英文、討厭他們的英文老師時,我就會覺得自己很幸運,因為我一直以來都遇到能夠讓我對英文提起興趣的老師,他們不一定教得特別好,但是他們願意花時間細心解決我的白痴提問。
不知不覺寫了這麼多的內容,謝謝你願意花時間看,也謝謝你寫了這篇文章和大家分享!
敬祝新年快樂!
謝謝妳的留言,讓我看得好感動。
我這幾天還一直在想,我看過的台灣史中,很多都是在講那些有錢的商賈或是所謂菁英階層的故事。一般庶民,比如說農民或是賣東西的小販之類的故事就很少聽到,但我們其實也很需要這方面的論述。像妳祖父的故事,聽起來好神奇,他一定還有很多故事可以說的,即使是他自己不覺得有什麼的小事。
因為剛好遭遇時代的大動盪及變遷,我們的上一代和上上一代,或在這之前剛到臺灣的祖先,在歷史的格局下,看來不過是短短的一段,但是他們經歷過的事情,真的不是我們可以比的。我就在想說,如果我有下一代和下下一代,幾十年後當我談起往事,不會只能說我都在上網吧(汗)......
我想,如果可以讓小朋友,在國小高年級的暑假,嘗試著寫家族史,應該會是很有意義的事。不用寫得長,不需要寫得深,也不要求多完整(怎麼可能),就算只是去訪問自己父母或撫養自己的人的人生故事,或是正在做的事都可以。這會是一個開端,就像讀書要趁早,對自己周圍人事物的人文關懷也是一樣要趁早,因為這些事是會在一生中發酵的。
謝謝妳對「興趣」那段的共鳴。我前一天又想到一件可以佐證這個論點的故事,但因為我先說結論,就被我妹說:「這個妳說很多次了欸。」XD。
謝謝妳一直以來的閱讀。祝福妳和妳的家人,還有所有閱讀本部落格的讀者,新年快樂,有一個平安而美好的 2009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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