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心得]「那麼熱，那麼冷」：中年男人的孤獨與哀愁

我現在的老闆曾經問過我，除了食物，我最懷念台灣什麼? 我想了一下說：「書! 」平平都是書，都是文學書，中文書跟英文書真的很不同。英文作家寫書，總是有個遠大的目標和願景，然後找個故事把自己的理念編進去。臺灣和日本的作家就不一樣了，情感上的宣洩，人情事故的溫暖與糾結，日常小事的雜念，全都可以寫成書，或者幽微，或者熱烈，可以見微知著，可以在看似平靜的波流中有著暗湧，跟英文書的就是為了要寫個大理念的動機是完全不一樣的。這幾年因為台灣翻譯了一堆日文書，我也因此跟著讀了不少，而且就像王定國說的：

但我喜歡它帶給我閱讀中特有的安靜感，它讓我放心，讓我覺得倘若世界上只有日本文學也無妨的那種程度。

每次從台灣回英國都要騰些行李空間塞書，這幾年拜黑心廠商所賜，不怎麼帶食物了，幾乎所有空間都拿來裝書，上次回台灣連木心全集都搬來了!

妹妹春節來的時候，幫我帶了幾本中文書，其中包括兩本王定國的書。「王定國」這個名字，連我這個近三十年來持續關注台灣文壇的讀者都覺得陌生。原來他當年在文壇嶄露頭角後，轉戰商場，中間封筆二十五年。

昨天剛讀完「那麼熱，那麼冷」。這是本中篇小說結集。先說這是本關於中年男人的哀愁與孤獨的書，寫感情已經淡漠，但還是有著曾經的連結的夫妻；寫不怎麼交心，但怎麼都是有著血緣熟悉感的父子。不管曾經有多切心，多年之後都還有著婉約的體諒，真的就像是「就算吵起架來也有些體諒的樣子」，不管是不是假出來的。

那種中年之後的頹唐，對自己的人生不怎麼滿意，但總還想辯解些什麼，或者不想再辯解些什麼。所謂「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這本書寫的大約就是這些可憐之處。看到「那麼熱，那麼冷」篇章裡，離家多年後回家的蔡恭晚，面對太太的尷尬與自己的尷尬，我真的彷彿看見了自己的爸爸。我甚至在那個太太身上看到自己此時面對前男友時的尷尬卻又不知如何解脫的困境。

［......］多年之後的照面便就如此輕飄飄的晃眼而過，她不願直視，他也只好暫且低著臉。空氣中兩股空氣。她瞅著那只老皮箱擱到了桌底，眼看另一手的背包也要落在茶几時，立即撥出手勢，朝走道那邊的地板發落著。多年來難得防禦起的領域感是該讓他見識的，何況不知道他來是來多久，住要住到何月何年。

蔡恭晚自認也不是省油的燈，為了驅走寄人籬下的鄉愁，他從前庭看到後院，刻意走得輕快，營造著遲來晚到總歸一家人的熟稔。[......] 

我也在裡面看到了自己的媽媽的影子：

她生命中沒有其他男人的記憶，剛滿二十歲相親結婚，三天後識破了他是國校職員的謊言，但她沒有哭訴，依然心甘情願隨他四處奔波打零工，為的只是緊緊抱住那剩下來的，每天貼在摩托車後座上的一點點幸福感。

[......]

她很少回顧自己。她的一生簡單漫長，搭錯一部快車，抵達終點才看見陌生站牌。

只是我的媽媽生前沒有那個福氣，可以

好不容易下了車，慢慢走，才走到現在的黃昏。 

「我的杜思妥」是相當玄妙的一章。姓杜的男子的賭鬼父親多年前已經離家，再見時父親已經變成建築公司的老闆，而且改名叫「杜思妥」。這三個字顯然是是從杜思妥也夫斯基來的，如果各位知道杜思妥也夫斯基的生平的話，大概也知道杜思妥也夫斯基自己是個賭徒，還寫過一本書叫「賭徒」。

你看這名字多美啊，這世界的距離多近啊，原來我就是杜斯妥。我到戶政那裡申請改名，那豬腦袋還問我想好了嗎，你真的真的想好了嗎? 我說我當然想好了，否則我幹嘛來。後來才知道，原來對方真有意思，他說的就是我的名字咧，思妥，思妥不就是想好了的意思嗎? 真沒想到他也懂。

雖說這本書是關於中年男人，但卻總還是有些少年味。書裡每篇都提到了初戀情人，和初戀情人的父母/家庭。

沒錯，那晚他失態了，一個男人要熬受多少苦痛才流得出那種無聲的淚水，他竟在轉眼間傾注了滿臉。那真是一個荒謬的玩笑，只因為一個熟悉的背影忽然現身，二十多年的思念化作一張臉，匆匆來不及辨識，乍然一見馬上將他推落深淵。最要命的當然還是後來無端出現的豬胖子，晃著鑰匙走進來，一靠近就把全身肥肉端上去，也不想想那是誰的位子，那個位子就算永遠空著也輪不到他這樣直來。

我知道他當年為了娶到味丹家族出身的的太太，著實努力了一陣子，算來是生命裡深刻的銘記。但總是在遇過／看過／聽過那麼多對感情不怎麼珍惜的男人之後，有些訝異原來男人的心裡深處會留有這麼少年的溫柔。也或者是留著是留著，但珍不珍惜或是身體就是不聽使喚又是另一回事。也或者是我從來不曾是誰年少時的溫柔所以這樣尖酸。

這是一本非常「台灣」的書，讀的時候會很具體的感受到故事的背景和樣貌。很多時候很明顯就是中臺灣的樣子。不僅僅是空間，連故事中的事件也時時讓我感受到台灣這數十年來的氣息，像是某一段時日居然興起的「玉山夢」。

這本書的筆觸很淡，但連結性很強，文字非常、非常的耐讀，而且讀第一、第二篇時，就只是覺得還不錯，但讀到到第三篇，就覺得好棒，想一口氣讀完。文字的成熟與輕巧貼切的形容，像是形容長短腳「她的右腳不會說話，走起路來卻像一直喊著來了來了的樣子」，自然不在話下。他的文字有一種輕潔感，就連寫性都完完全全沒有一般中年男性作家寫性時那種洋洋得意的猥瑣感，真的就像他在後記裡提到的，「若不是寫得很美，我會不安的」。他筆下的人物都是可信的，有過去、有現在，也可能有未來，是有多層次的人性的。誰來仔細研究都可以寫出一篇長長的論文。其實我也剛讀完英國知名劇作家亞倫．班奈 Alan Bennett 的 The Clothes They Stood Up In，所以剛好拿來比一下，雖然兩者風格差很多，但總體水準總是可以比一下。偷偷說，我覺得王定國比亞倫．班奈厲害。亞倫．班奈的書都是水準之作，我讀過的他的書都是像一般現代西方作家那樣，有一個明確的的中心主旨大意，雖然 The Clothes They Stood Up In 的確有擊中我，但書中的細節鋪陳，實在是遠不如王定國。


這本書之好，不僅僅在故事本身，還包括從前言到後語的那股非常動人的對文學的真誠。

雖然沒有全職堅守文學的宿願，全世界卻也少有像我背後這樣的身影，倘若讀者想要瞭解這樣的人何故強行躋身文學世界的孤寂，不妨從最後面的對談錄開始進入這本書。倘若你還是堅持從第一頁開始，也能想見你對閱讀的執著令人感佩，只是要到多少年之後，我們才因為瞭解而成為知音。

周芬伶的推荐序裡提到

四年級作家往往過於早熟早發，我們經歷的文學美好年代來得太輕易，因而消退得如此快速，那些還在堅持，經過重重考驗，還能留下的最珍貴。

在世紀初基化的寫作圈，陰柔之美取代陽剛之美，連異性戀作家都要向同志學舌，Man 的變娘，娘的更娘，真是娘還是很娘，男男女女寫的東西差別不大，像王定國這麼 Man 的小說實在異數，他接續的文學傳統，恰恰銜接上個世紀到這世紀初，我們那時的閱讀從俄國開始(杜斯妥也夫斯基、托爾斯泰、果戈里、屠格涅夫......)，然後走到英國(哈代、珍奧斯汀、狄更斯......)，再來才是法國、德國，一路到日本、美國、拉丁美洲，這樣的小說之旅正是現代小說的進程，台灣的小說家呂赫若、龍瑛宗、吳濁流、葉石濤從日治時期也是這樣走過來，老路是康莊大道，可大可久之路，今人都不走，我在讀王桑的小說時，感觸特深。

雖然我也不是字字句句都同意，像是我還挺喜歡羅毓嘉的，特別是他很常分享帥哥照，但我很早就想過，有些東西在我們這一代是永遠的丟失了。即令是一代有一代的好，一代有一代擅長的東西，但像小說這種需要紮實的人物的物件，寫起來像是速食社會的那種沒人在乎的速食，說來算是反應並掌握了時代，但我就是不愛讀啊! 像是我最愛讀有「人情」的書，是溫暖或薄情都可以，但我們這一代是寫不出來的。我們這一代看似國際化了，看似臉書上有數百個來自全世界的朋友，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交往就是沒有從前的那種溫度。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家都寫部落格了，再沒有人把純文學當做認真嚴肅的追求。

五年級那代還好多人好會寫，我這五年來最喜歡的三本書其中兩本 「天橋下的魔術師」和「其後」，都是五年級的作家寫的。那種信手拈來的字句和對文字的掌握，我只能想像他們生活在一個如何如何充滿文學的世界。像「其後」那種本來很想當然爾的情感，賴香吟寫了不知道幾萬、十萬的字，完完全全沒有重複的情節和情緒!!! 感情大家都有，寫成這樣真的是要有才華到什麼程度! 怎麼以前讀她的書，都沒發現她這麼厲害。七年級有羅毓嘉，六年級的作家，我剛好都不是很喜歡，總覺得要不是不太紮實，要嘛就是文字思緒好雜亂。突然想到寫「小碎肉末」的李佳穎!! 但她寫得好少，都不知道多少年沒聽過這個作家的消息了。


書末是王定國與印刻文學總編輯初安民的訪談錄，也非常精彩；問題問得好，回答也都非常有誠意。這個明明經歷了鄉土文學時期的作家說起他當初沒有投入鄉土文學的論戰是這樣說的：

[......]但為什麼沒寫，說穿了我是刻意逃避那種現場直擊式的表現法，若我寫了，我會在裡面，這樣反而讓眼高手低的我只是更加卑微，若因小說人物的抗爭而削減了小說藝術的成分，我是不願意的。

他也不寫他做了三十年卻不尊敬的房地產業：

坦白說，我的修行還不夠，下筆也許會很重。

他的一字一句都顯示了他對文學這些年來的魂牽夢縈，雖然他其實一直沒有遠離。他說話的磊落是真的愛文學的人特有的。我一直認為，所謂文學，就是在探索人性最深最幽微處，觀看云云眾生生命裡的某些時刻，故事中的人或者是所謂上帝視角帶來的反思會變成一種生活的態度，一直跟著文學閱讀愛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