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木紫乃的「皇家賓館」


櫻木紫乃可以說是我近十年來最喜歡的作家,就是「最」,沒有之一。看到川本三郎在「然後,明天繼續下去」裡,多次提到櫻木紫乃是他近年來最注意的作家,讓我好高興好高興,因為我也很喜歡川本三郎,而他居然也喜歡我喜歡的,簡直是要惺惺相惜啊!

櫻木紫乃的書其實一開始我都是跟圖書館借的,因為前幾年臺灣的出版社出了一堆我覺得根本是青少年讀物的日本小說,但是我已經是想探索成年人世界的大人了,看這些書都覺得很無力。但因為之前住國外,也只能看見好評就買,沒時間多想,結果花了很多錢買一堆很不值得、覺得完全沒收藏價值的書。

再來,愛看書的人大概都會看到很喜歡很喜歡的作家就想把他們的書一網打盡,但是大多數的作家其實到後來就貧乏了。我就因此又多了一堆完全沒收藏價值的書。

像是佐野洋子,她的「無用的日子」我簡直愛死了,讀了一遍又一遍。後面她在臺灣出的書,除了最近的一本我硬下心來不買,其它的包括童書我全買了。但事實是,除了「無用的日子」,她的書我都覺得很普通,連「沒有神也沒有佛」和「我可不這麼想」這種我覺得應該很近似「無用的日子」主題的書,在看的過程我都嘆了至少三次氣,揣想如果這書是王蘊潔翻譯的我會不會喜歡一點。「無用的日子」簡直是翻得渾然天成,連我那根本不愛看書的妹妹都說:「如果書都寫得這麼好看,我大概就會愛看書了」。

還有像「閉經記」,我也好喜歡好喜歡,看完還去查了伊藤比呂美,連她女兒打鼓的影片都看了,結果,她在臺灣出的,下一本書「女人的絕望」,我打開了好幾次,到現在還停在文字超級混亂的某一頁,一直讀不完。

回臺灣之後,想說終於可以好好控制買書的量,都先從圖書館借。櫻木紫乃在臺灣出過的書,除了「玻璃蘆葦」之外,我每一本都從圖書館借了,每一本都好喜歡好喜歡,於是都買回家,然後連之前沒看過的「玻璃蘆葦」都買了。結果「玻璃蘆葦」是唯一一本我覺得很普通的(爆)。

「皇家賓館」是我的第一本櫻木紫乃。出版社對書的介紹不是很吸引人,但我在一時之間看到兩個人推荐,再看譯者是王蘊潔,所以就買了。買了之後其實也放了很久,某一天開始讀了之後,前兩個故事還好,第三個故事讓我忍不住,哇,完全出乎意料的好,簡直不得了。

本書是與一家名叫「皇家賓館」的 love hotel 相關的人的故事集。既然是賓館,不免讓人聯想到情色。書裡並沒有避開這樣的情節,但跟情色相關的情節描寫卻不會讓人有非常官能的感受,反而有點像書裡老闆當初要開這家賓館時說的,性是男人跟女人都會做的那樣的普通的一件事。

性在書裡就是這樣平常的事,卻又在男女關係裡催化出什麼。
女店員為了配合情人攝影作品投稿,而受邀拍裸照
丈夫是「人格高尚卻不舉」的貧窮住持,住持夫人替香客提供服務
和公公同住的家庭主婦,無暇和丈夫有肌膚之親
被父母趕出家門的高中女生,和忍受著妻子和上司外遇的高中老師
老公比自己年輕十歲卻不願工作的飯店清潔婦
還有愛情賓館的經營者本身也面臨複雜的狀況 
第一個女店員的故事有些平淡,大抵就是沒什麼用的男朋友說自己的新嗜好是攝影,要女友跟他去已成廢墟的皇家旅館拍他要投稿的裸露照片,要女友擺出各式挑逗的姿勢就算了,還在這個有情侶殉情的旅館遺址擺出屍體的的樣子。這種男友真的是會讓人懷疑人生......

聽著男友各式的要求,本來還覺得還愛著就依他吧!但拍著拍著,心裡其實不在那種熱切狀態的女人肯定會覺察自己心裡的那個空洞,不管再怎麼掙扎,空洞還是越來越大。完全沒注意到這點的男人,拍攝結束過後,在車上突然就說了,也許是時候見見雙方的父母了。

女人心裡想,為什麼,本來應該是要很開心的,畢竟男友突然這麼認真的考慮兩個人的未來,但為什麼,為什麼偏偏在今天她深切的感受到那個心裡的空洞的時候,提出這樣應該是暖心的要求。

應該是平淡的故事。但我在讀完之後想這個故事想了好幾天,覺得心裡也有個空洞,沒能把故事填滿。後來想到了。

另一個我很喜歡的作家,鍾芭·拉希莉的「醫生的翻譯員」裡,第一篇短篇小說裡寫到,太太流產之後,夫妻倆就越來越疏離了。一次地區長期性的停電,夫妻倆好不容易每晚下班後又開始坐在一起,開始有對話。太太問起先生有沒有什麼沒跟她說過的事,然後也說了自己之前沒跟先生說過的事。每天晚上,兩個人就坐在一起聊這些曾經放在心裡的小事,有些是非常衷心的話。先生終於也開始覺得兩個人的感情開始加溫了。就在電力要開始回復的時候,先生想說,真是感謝這幾天停電,讓夫妻可以重新再開始。

一回家,卻發現太太搬走了。

太太肯定是早就想要離開。也許是想要在離去之前,還有個溫暖的交流與回憶留下來,有一個給自己心裡交代得過去的句點。不知情的先生大概是還愛著這段關係的那個人,但是對方心裡的感情風暴都不知道吹了多久了。這種感情上的時間差和對比,只能說遺憾。

住持夫人的故事有些獵奇。說的是奇貌不揚的住持夫人被叫去跟施主代表上床,以感謝施主們的照顧。本來也只是行禮如儀,不料新任施主代表風度翩翩,住持夫人一下子心裡的慾火就被點燃了。那個因為住持發現夫人動心了而不拿的捐獻,那種不說破卻嚴厲的無言讉責,非常的有畫面感。

傳說中這麼官能派的短篇小說,我最喜歡的卻是一個充滿日常味的家庭主婦的故事。日子過得非常拮据的一家人,在公公搬過來一起住之後,居住空間顯得更加擁擠,睡覺的時候,夫妻跟孩子之間也只能用一條布隔開。家庭主婦心念一動,決定用因為住持沒來而省下了的五千元跟老公去賓館休息。

看到生活過得那麼辛苦的主婦,終於可以去放鬆一下,心裡都為她跟她先生開心起來了。

日子雖然得輜銖必較,但夫婦倆沒有因此就得百事哀,都還是對對方很溫柔。這篇有著大概是全書最露骨的描寫,但是主體卻是一對在一起很多年、被生活壓得快喘不過氣來,而且身體都變形鬆弛了的夫婦。

整篇的描寫都很日常,是底層小人物那種日復一日過著類似的壓抑的日子的日常,反而映照出一點點小確幸透出的光。

就連她公公突然去世了,她整理公公遺物時那短短的段落,不但深刻地白描出那個其實一貧如洗的老人,還有生活中不得不然的麻木。

下一篇寫的賓館的清潔婦,是我第二喜歡的故事。這個清潔婦也是個非常底層的人物,每天做十幾個小時的工作領取微薄的薪資,期待老闆娘能把不穿的衣服送給她。丈夫多年都沒工作了,三個孩子離家之後再也沒有回來,但她還是告訴自己孩子好好的活著,自己是個幸福的人,每天只要賣命默默的工作,生活就過得下去。

櫻木紫乃有些故事的主角就是像這樣,只能什麼都不多想的、只能順著生命的流轉隨波而下、只能求生存的人。

在小兒子的變故之後,很令人心酸的她想著,傳聞總是讓大家對她越來越溫柔親切;在她女兒國中被搞大肚子之後,在她大兒子被懷疑偷錢之後。現在又是小兒子。生命中第一次,她想要好好的,一個人靜一靜。

每一個故事都繞著皇家賓館,也在別的故事裡面留一條線。第一次看「皇家賓館」的時候不曉得,再讀就發現,這裡還有著其他書的線索,像是不斷出現的兩個詞,「蘆葦」和「蛇行」,甚至變成她其他書的書名。

這個皇家賓館,開展了一個廣大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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